紙筆產業的價值 -- 再探致灰文明
By HUNG Chao-Kuei on Friday, September 3 2010, 10:00 - Permalink
紙筆製造工業能替一個社會帶來多高的產值, 對於一個社會又有多大的價值呢? 研究 「致灰文明」 的考古學家譚垂樂在他有點失誤的旅程裡, 意外得到一些發人深省的結論。
「不是龍族發明的。 是鉤吻鮭族發明的。 而且在那個時代, 他們所發明的紙和筆的種類, 多得令人眼花撩亂。」
「我越來越糊塗了。 聽起來這麼先進的一個民族, 為什麼會被你們龍族征服, 甚至連語言文字都被你們同化了呢? 這裡是古代鉤吻鮭族的領土對吧? 我來這裡好幾天了, 都還沒看過鉤吻鮭族的文字呢!」
「是嗎? 那正好。 你看看這個。 這是古代鉤吻鮭族的一份會議記錄。」
歷史學家從他的書櫃的一個咖啡色木盒子裡, 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張質料奇特的紙。 看得出來有些地方有點泛黃褪色的痕跡; 但整體說來卻又保留著一種亮麗眩目的光亮感; 五顏六色的花邊令人更難判斷它的年份。 譚垂樂心想: 如果拿回現代去分析, 說不定我們的材料科學家還可以從當中學到些什麼呢。
紙上面的字果然就是他在踏上旅途之前, 在古文字學校惡補的鉤吻鮭文。 至少他還勉強讀得懂; 不像龍文, 是迫於情境, 才勉強在這幾天內學會認得 「餐廳」﹑ 「廁所」 等等幾個求生用基本詞彙。
鷹眼十二年七月十三日。 經濟部長建議本族投入十億貝殼開拓紙筆工業市場。 「紙筆的發明, 實乃提升世界文明一大利器, 也因此即將帶來一波龐大商機。 紙筆製造技術與品質, 我族遙遙領先他族。 我族應投入開發更多樣化的紙筆產品, 外銷世界各國, 提升經濟成長率。」 酋長指示教育部長設立專業學校, 訓練紙筆研發人才。 巫醫表示: 「紙筆的 使用價值遠高於販售價值; 教育應以使用為主, 研發為輔。」 酋長裁示教育部除了培育紙筆研發人才之外, 也應舉辦考試, 頒發證照給書法工整的學生, 並舉辦全民書寫活動, 提升大眾書法能力。 如此既可充分發揮紙筆的使用價值, 又可 藉證照考試提高紙筆產業產值。 教育部並且應配合經濟部, 在各級學校內導入紙筆產品, 進一步協助提升紙筆產業的產值。
譚垂樂抬起頭來, 用困惑的眼神看著歷史學家。 歷史學家露出微笑, 彷彿在出題目考學生: 「也許這份文件有助於你回答自己先前所提的問題?」
「看起來, 鉤吻鮭族很重視經濟。 紙筆對他們而言, 是賣錢用的商品, 是賺錢用的產業, 是促進經濟發展的工具 ...」
「沒錯。」
「甚至竟然到了 "經濟重於教育" 的地步? 但鉤吻鮭族不是一個重視教育的民族嗎?」
「每一個個人, 也許都很重視他自己子女的教育, 甚至可能會願意為了子女的教育, 而犧牲自己的某些收入來源; 但這並不表示社會整體的機制, 就一定會充份反應這種集體的價值觀。 一位足以影響部長或酉長決定的有力人士, 可以一方面很重視自身子女的教育 -- 例如把子女送到別處留學 -- 同時另一方面卻又把事關族群教育的採購決定, 視為拓展個人事業市場的機會。 下蛋的恐龍會吃蛋, 這並不是一件矛盾的事 -- 只要牠吃的不是自己的蛋。」
譚垂樂表情嚴肅地點點頭: 「換句話說, 影響決策的有力人士重視自己子女的教育, 未必會發展出有利全族的教育政策。 但是其他民眾呢? 大家難道都沒有意見嗎?」
「首先, 鉤吻鮭族是一個封建社會, 酉長的決定, 沒有人敢挑戰。 其次, 鉤吻鮭族對於經濟極度重視。 一個政策只要沒有明顯的壞處, 馬上就改由經濟論述接手取代原本的主旨, 成為討論的焦點。 在學校導入紙筆提升教育, 有沒有明顯的壞處呢? 既然沒有, 下一個最重要的問題, 便不再是教育本身, 而是學校消費族群所帶來的龐大商機/產值。」
譚垂樂皺起眉頭: 「我知道這怎麼操作。 我們國家的政府也用相同的方式說服民眾支持 "國家餵養大企業" 的政策。」 他有意識地避開 "我們的時代" 這個詞。 「盡管 所謂的 "商機/產值", 其實是 "消費者掏腰包花大錢" 的另類解讀, 盡管花錢的是民眾, 盡管花錢的是徵收民眾稅款的政府, 而賺錢的是大企業, 但是透過一些文字與數字遊戲, 再把 「高產值」 與工作機會畫上等號, 統治者卻還是可以把 "社會花大錢" 解釋成是對整個鉤吻鮭族有利的事。 看來, 紙筆產業除了為鉤吻鮭族帶來商機之外, 也成為統治者絕佳的文宣工具了?」
歷史學家豎起食指, 浮現贊同的微笑, 像是老師很滿意學生給的答案一樣: 「這也許正是巫醫說那句話所要表達的意思: 『紙筆的 使用價值遠高於販售價值。』 當其他人只看到販賣紙筆的商機時, 巫醫可能已經看見紙筆普及之後, 所帶來的難以量化的文學/文化/文宣/政治機會。 不過在鉤吻鮭族, 似乎只有統治階層享受到紙筆的深層好處。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的, 總之當時的領導階層似乎把巫醫所說的 "教育應以使用為主, 研發為輔" 解釋為 "應該多教小朋友如何寫出漂亮的字, 而不是只教他們如何發明新的紙筆"。 現在聽起來, 這種解釋或許愚蠢得不可思議; 但在剛剛發明紙筆的年代, 又有多少人會懂得紙筆所帶來的文學/文化/政治衝擊, 比文字的美觀更重要呢? 對於多數鉤吻鮭族人而言, 能夠跳脫 "賣紙筆拼產值" 的思維, 已經很不容易了。 對他們而言, 字寫得漂不漂亮, 那才是最貼切﹑ 最真實﹑ 最眼見為憑的直接感受。 就算當時那位巫醫所看到的, 確實是比美觀更重要的東西, 他又如何向身旁的人解釋這些概念﹑ 如何說服其他人 "內容重於美觀" 呢? 尤其是, 他所面對的是一個如此重視美觀與形式的民族。」
「但是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為什麼後來鉤吻鮭族連同他們的文化就消失了, 完全被你們龍族同化了呢?」
「其實鉤吻鮭族的血統與文化並沒有完全消失。 我的曾祖母就是鉤吻鮭族人; 你在市場上也可以看到鉤吻鮭族的傳統書法帖子。 只是鉤吻鮭族太醉心於 "經濟"﹑ "產值"﹑ "外銷"﹑ ... 以致輕忽了其他所有無助於提升數字績效的事。 接下來的幾個世代當中, 龍族的經濟開始稍微發達, 我們用低廉的價格引進過時﹑ 舊版的紙筆生產技術, 卻把大部分的資源投入寫作教育, 提升了全民的思辨能力。 而鉤吻鮭族則繼續開發最炫麗的新型紙筆, 並試圖推銷至世界各地, 繼續創造經濟奇蹟。 雖然一開始他們成功地壟斷了當時的紙筆生產市場, 但是當紙筆的產量越來越大, 利潤越來越低, 他們也就越來越需要把生產成本轉嫁外推。 例如難以量化﹑ 消耗起來不痛不養的生態環境與民心支持, 都可以拿來餵養食量大增卻日益瘦弱的經濟成長怪獸。 在幾次 農地徵收 事件之後, 又遇上饑荒。 龍族伸出援手; 鉤吻鮭族的民眾欣然接受, 而統治階層也樂得有人收爛攤子, 最後鉤吻鮭族就被我們接收了。 他們留下的文字創作, 以書法美觀著稱; 但具有文化意涵的文件較少, 只有歷史學家會感到興趣。 我們則因為善用紙筆的關係, 全民在書寫辯論當中, 發展出各種政治/哲學/... 例如言論自由/民主/人權等等概念, 就很令鉤吻鮭族人讚嘆而且羨慕。 鉤吻鮭族人為了學習我們豐富的文化, 當然就要學習我們的文字。 此外, 他們非常重視及保護智慧財產權, 認為 禁止 「古物二次複製」 行為有助於保存及活用文化資產﹑ 充實國民精神生活﹑ 發揚多元文化, 所以許多古文物都沒有複製品, 只存在他們的故宮當中。 一次大火之後, 許多文物都付之一炬, 再也找不到備份。 兩百多年下來, 他們自己的文化傳統也就很自然地逐漸式微了。」
譚垂樂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原本他是要直接去研究 「致灰文明」 消失之謎的; 只是因為時光機出了問題 (ㄘㄟ, 應該是他自己不會操作吧?) 誤打誤撞來到晚了兩百餘年的時代, 卻反而更清楚地得到他要的答案。 他突然想起科幻小說家 Issac Asimov 在 基地與帝國 一書當中所說的話:
「時間 (以及空間) 上的距離, 往往有助於看清真相。」 這是自古以來人類不斷面對的同一個課題。 順便一提, 人類似乎從來不曾永久地學會這個課題。
It is the invariable lesson to humanity that distance in time, and in space as well, lends focus. It is not recorded, incidentally, that the lesson has ever been permanently learned.
身為研究致灰文明的專家, 他對鉤吻鮭族和他們的文化有一種特殊的感情。 如果不是法律禁止用時光機改變歷史, 他也許會試著讓鉤吻鮭族的文化活得更久一點。 但是就算他回到正確的時代, 就算他跟鉤吻鮭族人說: 「 紙筆所創造出來的價值, 遠遠超越貝殼/產值; 正確的教育投資, 可以讓紙筆產生文學/政治/哲學/人權/民主等等文化價值。」 他們聽得懂嗎? 如果他呼籲鉤吻鮭族的統治階層, 應該 用教育觀點而不是產值觀點去導入 "紙筆科技融入教育", 他們會接受嗎? 這些概念, 可以透過書寫傳遞, 在鉤吻鮭族人之間傳開來, 就像野火蔓延一樣, 達到足以改變統治階級決策的程度嗎?
或者, 一個族群集體的價值觀就像是一顆行星的龐大質量一樣, 頑固地用慣性抵抗任何試圖改變它航向的力量, 註定要毀滅於一場大撞擊之中呢?
Comments
請推薦格主角逐諾貝爾獎文學獎.(資訊專家不一定都是宅男,裏面也會有文藝青年.)
看清真相有時候是殘酷的,所以大部份的人寧願活在謊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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